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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阵痛 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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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.何桂花送走两个,从街上回来的时候,也带回两个。一个男的,一个女的。男的就是在街里面住着的老王家的王达,那个女的就是在这个村里小有名气的媒婆老姜。王达也是讬老姜给他儿子王子木说对象。这两天,老姜就是在王达家吃,住。今天应何桂花的邀请,王达送老姜来何桂花这里吃中饭。说起这个老姜,河北省定兴人,四十岁出头儿,中等身材。黑性子。一张旧时仕女脸,樱桃小口,玲珑鼻子,两只水汪汪的杏核眼,再配上两道柳叶儿眉,她可堪称是个黑美人。就是这个黑美人,给村里不少单身汉排忧解难,说来了一个又一个年轻媳妇。村里的父老们敬重她,感谢她,好像她是大恩人。每当说起她的时候,对她无不充满感激之情。这当然与村里的恶劣的婚姻形势有关。现在这个村里的姑娘都争着抢着往外嫁,奔京城的近郊区。奔产粮区,奔产菜区。找经济条件好的地方嫁,找生活好的地方嫁。人往高处走,水往低处流。方圆左右许多村子都是这种情况。真正能够娶本村好一点姑娘做媳妇的人家,在村里那必须是很殷实的人家。否则连想都不要想。麻脸女人见来了客人,便急忙迎了出去。上前拉着老姜的手,亲亲热热地说,好些日子没有看见你了,我可想你了。老姜说,我也想你哩。老姜的声音很好听,定兴口音和北京口音揉合在一块,去掉定兴口音中的尖声和北京口音中的深沉声,说出话来就像敲铜铃似的动听悦耳。老姜站在丝瓜架旁边,装得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院子,看看婆娑的果树,看看青青的菜畦,看看碧绿的丝瓜架,偶尔还有鸟语,这地方住着多好,修行的好地方。王达在一旁附合着。何桂兰何桂花姐妹俩把老姜让进屋里,让到炕上,那老姜四平八稳盘腿大坐。一张长方形炕桌摆放在老姜面前,然后是茶壶、茶碗一齐摆上来。还放上一盒大前门烟卷。听说这老姜偶尔吸一支两支烟的。王达见此情景,转身要走。何桂花迎面拦下,你就不要走了,陪老姜说话,我和我姐姐去准备饭菜。王达见何桂花是真心挽留,于是上了炕与老姜攀谈。老姜一面和王达说话,一面时不时地把如炬的目光射向里屋。一双迷茫的眼睛里充满着探索。何氏姐妹只是忙着准备饭菜,酱油的香味飘到外屋,她们自然是顾不上和老姜说话。老姜刻意向王达眨巴一下眼,然后朝里屋努努嘴,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对王达说,这个妹子是个刚强人哩。这么多年,一个人是怎么挺过来的哩?王达听了只是笑,特别抠门地不应酬一个字,并且头勾下,笑也表达着一种心态,他生怕被何桂花窥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,让何桂花猜疑。老姜一下子也变得像小偷一样诡秘,她用特别特别细小的气韵对王达说,你说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呢?!身子就没有那个要求?!她觉得她不可思议,不想结婚的女人是不是有病?!王达抿着嘴笑,却仍是不吱声。老姜还用极低极低的声音对王达说,当烈士家属就不食人间烟火?真是要做到活着是赵家的人,死了赵家的鬼不成?!糟蹋青春哩!听了老姜这话,王达赶忙用手去捂住嘴,因为他差点笑出声儿来。老姜接着又说,人哪人哪。叫我说呢,还是上什么山唱什么歌,何必为难自己。王达心领神会地点点头。接着,王达端起调子给老姜往茶碗里续了一些茶水,两个人继续喝。老姜是吸烟的;王达也吸。一会儿的功夫,屋里就是烟雾缭绕,一切都变得迷茫。声音穿过褐色的烟雾,老姜冲着里屋大声地问道,妹子,怎么还不见你那个侄子呢?何桂花在里头屋接了话儿,他有点事儿,一会儿就来。她边说边从里头屋走出来。悬着两只手,手上沾满湿面。走到炕沿,说,他是村里民兵营长,前几天村里发生了一件事,他正忙着,他一会儿过来。何桂花看看王达,王达知道,田老二家的事还没有了结哪。王达点点头配合,知道,知道。你们喝水,我准备去。何桂花又回里头屋去了。王达又和老姜扯起田老二家那桩事情来。老姜听得津津有味,不时还发几句感叹。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是不好过哩!转眼到了十一多钟,何氏姐妹往炕上端菜。凉的,热的,晕的,素的,八个大盘。看起来还很丰盛。其实,何桂花心里最清楚,这一桌菜总共才买了1斤肉。接着,何桂花又拿上两瓶酒,一瓶红葡萄酒,一瓶青梅酒。老姜本不喝酒,所以何桂花没有给准备白酒。再者,供销社卖的白酒是用白薯干做的,人都没有粮食吃,哪里还有粮食来做酒?白薯干酒喝起来感觉发苦,谁愿意喝苦酒?!老姜招呼何氏姐妹,来来来,你们姐俩也上炕。没有别人,就咱们四个人,一块吃。何桂花对麻脸女人何桂兰说,姐,你上炕陪老姜,我还要去烙饼。麻脸女人何桂兰上了炕,王达在老姜的左手,麻脸女人何桂兰在老姜的右手。为什么这么坐?这大概也是应了男左女右的说法。王达倒酒,一个人一小杯。席间,三人边喝酒边拿田老二家那桩事做闲扯的话题。王达滋——,呷一口酒,有滋有味的,田老二这个人太精明了,太会算计了,我可是知道他,现在家家的日子都过得这么累,人家田老二家就比一般人家过得富裕。养蜂,院里栽果树,开十边地,样样不落空。屋里的日子过得是要吃的有吃的,要花的有花的。可是呢,这屋里就是差一个帮助他理家的,就是差了一个女人。麻脸女人何桂兰插话,他是怕再说个媳妇进门,又要花钱又要吃粮食。王达又呷一口酒,说,智者千虑必有一失,屋里要是有一个女人呢,他的大闺女恐怕也就不会出现这个事情。麻脸女人何桂兰又插话,世道就是这样,好事不能让一个人占全了,让你占点好事,就得再让你摊上点儿坏事。信不信?你琢磨去吧。我觉着是这么个理儿。王达三杯酒下肚,他的话就更多了。你说你田老二挺精明的一个人,怎么就做起糊涂事情来了呢?闺女出了这个事,你刨炕要活埋她,别看那闺女是你的闺女,那人可是国家的人,你要是把闺女活埋了,你不也得去见阎王爷啊!你哪如讬老姜给你介绍一个,把家管起来,好不好?这时,何桂花端着一盘切成扇形的烙饼从里屋走过来,把热气腾腾的烙饼放在炕桌上,接过王达的话茬儿说,说起给田老二介绍一个来了,老姜,你瞧有合适的,给我们那个刘治保说一个,老实的,心眼好的。老姜问,你说的就是那个说话娘娘腔儿,公鸡嗓儿,脑瓜顶上没有几根毛儿的那个?一说话就“是是”?何桂花反问,你认识他?老姜说,那天我来的时候,在村口儿,他盘问我这盘问我那的,跟我要介绍信,好家伙,这一顿盘问,好像我是台湾派来的特务。瞧他那意思是不想让我进村,怀疑我,后来我说我走亲戚,这才让我走了。一听老姜这话,何桂花知道刘志把老姜给得罪了,再让老姜给刘志说个媳妇肯定是没戏,于是她把这个话茬儿就搁下了。何桂花挨着何桂兰跨坐在炕沿上,跟他们一起吃着,说着,当然主要还是陪老姜,给老姜劝酒夹菜,不停地把自己的满腔热情灌注给老姜。喝酒吃饭用不了多少时间。老姜,一个女流之辈,尽管长年在外边跑,几乎天天吃酒席,酒量却是不大,费时就费在说话上。可是这话要是说夠了额数,酒席也就快散了。到了要散酒席的时候了,也不见赵大新一根人毛,这让很好面子的老姜十分不悦,像是遭了调戏。那王达已是几分醉熏熏的样子,话更多了。老姜听得有些心烦。于是,老姜对王达说,酒也喝了,饭也吃了。我做个主儿,王达,你去找找赵大新,我怎么也要瞧瞧这个人呢。王达无奈,想到还要讬老姜给儿子介绍对象,不敢驳老姜的面子,只得懒懒地下了炕,去找赵大新。王达走了半个多时辰,也不见赵大新回来。老姜歪在被垛上闭目養神。然后又去厕所小解。趁这个功夫,何桂花问麻脸女人何桂兰,姐,你说一会儿我给老姜带多少钱?麻脸女人反问,你打算给带多少?何桂花说,给带50。她揣摩着麻脸女人何桂兰的脸色,然后说,给带少了,怕她不真心给办事。麻脸女人说,也不知道王达给她带多少?请媒人说媒,除了要请饭,走的时候还要给带盘緾钱。人家媒人当然不能往里贴盘緾钱。说是给媒人带盘緾钱,实际给的钱是盘緾钱的十几倍,甚至是二十几倍,说白了,是给媒人的辛苦钱。话又说回来了,媒人没有个图头,人家为什么的呢?这时,老姜从厕所回来,何桂花把一卷事先准备好的人民币塞进老姜的手里,嘴上说,为大新的事儿多费点心,多受点累,事后在谢你。老姜笑笑,什么也没有说,把接过来的钱掖进裤腰上的一个小口袋儿里。忽然,院子里响起一阵轻快地脚步声,分明是在小跑。麻脸女人何桂兰说,大新回来了。然而不是。小跑进来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,个头不算高。水水灵灵的,白净的四方脸,梳着短发。一双画眉眼,看上去挺招人喜欢。这个姑娘叫水仙。水仙走近何桂花,对何桂花说,二妈,我大新哥让我来告诉你,他抽不出功夫,他不回来了,田老二家的大闺女回来了,田家去了好多人。一听这话茬儿,何氏姐妹像是被什么螫一下,都有些惊诧。老姜就坎骑驴,说,他回不来,我也就不等了。麻脸女人何桂兰觉着有点对不住老姜,想对老姜说点什么却又不知应该说点什么。但是,她还是说,再忙也该回来打个照面。真是的。老姜看看麻脸女人,又看看何桂花,眼神里藏着一种轻蔑,然后淡淡地一笑,赶上忙,没有关系,以后见面的机会有的是哩。她的声音铜铃一般,很是悦耳。何桂花有些沮丧,看看姐姐,又看看老姜,很无奈,一副有苦难言的样子。老姜要走了,何氏姐妹把她从屋里送出来,一直把老姜送到街上。虽然姐妹俩对老姜说了许多的客气话,但是心里总还是觉得很对不住人家老姜,虽然塞钱了,也还是担心老姜不给真心办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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